旧屋影集——格鲁吉亚Tskaltubo的记忆碎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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迄今已经快三年,许多细节已经遗忘,时间也混淆,留下一些对不上的记忆碎片。2020年初,当时在飞机上赶论文的同学还不知即将来临的疫情。工作室的考察在格鲁吉亚的Tskaltubo,是个曾今被前苏联光辉笼罩,如今却破败的废墟小镇,这里天然的泉水使它成了斯大林爱的疗养胜地。60年代每天来自莫斯科的特快火车都挤满权贵,治国与享乐都在澡堂子里完成。可接踵而至的苏联解体、内战和俄格战争将繁华幻象一扫而空,昔日的荣光如今成了无家可归难民的掩体,城市也成了一个历史遗留问题。如今踏上这片土地看到的是五味杂陈的景象,一部分是家,一部分是公园,一部分是废墟。

// 雾中人

破晓时刻起了水雾,植物肆意生长,昔日辉煌的建筑,如今已奄奄一息。时刻有野狗出没,狂吠不止,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植被里好似有人在注视。我漫无目的地走,草坪中传来收音机的声音,在迷雾中渐渐走出一个老人,我象征性地向他点头,他却无视向我径直走来,擦肩而过,广播还在回荡,人却消失在雾中。

凌晨,我独自穿过这公园去镇上吃饭。公路上几乎没有灯光,稀少的灯光被水雾折射后光怪陆离。过了黑暗与光明的零界点,空间没有了校准点,就像被剪辑的影片不足以证明其真实性,在看不清的黑暗中走过的每一步都在与世隔绝的虚无中。

// 疗养院

10号疗养院是为精致的,也是斯大林爱的。可在资本的驱使下已被出售,即将改造重建,也在复兴中被再次毁坏。显然废墟和古迹的分界线不取决于设计师,废物与古董的判断也不来自于作者。每个弹孔都是历史的证物,每块腐朽都是时间的刻度,更何况其空间本身的时代印记。如果不能保留,就让它数字永生。

围着疗养院转了许久,铁皮墙和砖墙将院子围的水泄不通,毫无缝隙,只能隐隐看到疗养院铜锈的屋顶。我搬来许多砖块踩上,挣扎翻过了墙。我弯腰缓慢前进观察四周,没有人。疗养院里很宁静,扑面而来的霉味和简单淳朴的构造唤起了我曾度过的大院时光。

野狗不知从何地何时出现,怎么躲藏都紧跟在身后。一块掉落的瓦砾引来了急促的脚步声,钥匙链的声音在楼道回荡,我慌寻找出口离开疗养院,但是在翻出围栏的时候还是被一把拽了下来。魁梧的守卫显然更懂地形,用仅有的三根手指牢牢抓住我的相机,并准备将我拖回疗养院。一番恩威并施下别无选择,只能花钱消灾。

// 雕刻时光

每次踏上废墟都有强烈的时间错觉,脑海闪过似曾相识的时间碎片,裂缝闭合,砖瓦复原,日出落下,落日升起。苏联同志们重新围坐在拱顶之下,一人一个澡堂,朝向中心,歌舞升平,又一瞬间灰飞烟灭,化为魅影。墙上刻着共产国际宣言,此时一些已经倒塌,一些被涂鸦,日光从圆形的拱顶射在斑驳绿墙上。

时光淡却历史,自然雕刻时光。

// 不存在时间,或者空间

“舞罢之后,自无人跳舞的舞池?”

游泳池上有精致的列宁主题马赛克,不过被垃圾覆盖,植被无孔不入,水滴石穿形成的槽汇集了雨水也终将泳池灌上了水,一切都在自然的雕刻下达到了完美平衡。此时我站在穹顶之下,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画面不断在脑海里重现:

“我甚至丢失了地址,甚至忘却了名字,

而你走来——从屋顶滴落:屋子和大门旁的壁龛,

圆龛上白色的圆球,你默叨:谁住在这里?”

繁缛的雕花、栏杆、柜台都被拆解,重构成新的木板墙,包裹原本浪漫却无用的露台以来寄居,本雅明·沃特小说中的异托邦在这里得到了诠释。老去的酒店成为即兴发挥的工具,使厨房成为剧场,将走廊和鸡棚变为餐厅,或者干脆在院里加上床,街道走进卧室。这样的生活无孔不入地穿插在每个人之间,公共既是私密,楼上即是楼下,门里即是墙外。寄居于此的难民们反转时间,将过度装饰的饭店还原为建筑师纸上纯粹的空间构成,呈现出的是埃舍尔式的楼梯,以及线面组成的赤裸的面与墙。设计在诞生前达到巅峰,又在完美混乱或毁灭后成为永恒。

// 酒店

在公路的尽头无尽植被覆盖的山顶,可以看见醒目的苏联红字与下面的楼。黄昏,我翻越荆棘,走到巨型酒店前。高楼上可以隐约看见炊烟,但是所有的窗户全被各种废弃材料包裹起来。此时野狗再次出现,似乎被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,疯狂涌入大楼,寂静的酒店立刻回响起哀嚎声,黑暗的走廊中冲出许多人,有人拿着斧子和工铲磨刀霍霍。野狗们从人群中挤出,嘴上满是血渍和羽毛。

在荒山野岭的难民营地,随我而来的饿狗将养鸡蚕食了。我慌忙赔礼道歉,把身上带的里拉全赔了,比划很久直到遇见会翻译的游客沟通后才将此事平息。说来讽刺,以勘查为目的无意中给难民带来的意外损失,与以维护正义使得这些人无家可归真是不禁相同。

走进山脚的修道院,教堂被破旧木板一分为二,其中明亮且保留完整的部分留给了游客,难民则躲进阴暗的木板后,祈求无人打扰。

// 一些碎片

深夜,一些回忆闪过,我看见废墟里瘦弱的身躯挥起斧子,雨中透过布满水雾的大巴车窗过客的身影,市镇府门口前无人问津的卡通人偶,斯大林式硕大的纪念碑谷和粗野住宅,被蛛丝般交织的缆车线覆盖的小镇,和未来主义大厦前盘踞在荒草中的野牛。

"历史总是在重复自己,第一次是悲剧,再一次就成了闹剧。"——卡尔·马克思

(原题为《旧屋影集》 作者 杨箫潭 来源 月亮纵队公众号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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